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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罪生

第五章:罪生

1、

紧绷如勇士手中一触即发的弓弦,这一形容正合适如今的威廉。

虽说这男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毫无压力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易碎品”,作为狱卒他也曾看守过最穷凶极恶的死囚,然而这次却非比寻常,就算说是此生罕有也丝毫不过分。

此刻的他正坐在一个阴暗的方形空间内,这不大的空间又被一道冰冷的铁栅栏分成了两部。从条形窗射入的一丝冷光是这空间内唯一的光源,被照亮的地方是自由人的领域,而由黑暗支配的自然就是囚徒呆的地方了。

确实,他承认,自己作为狱卒还有欠火候的地方,但威廉也忍不住想,犯下了如此恶劣又缜密的罪行的罪犯,即便是阅囚无数的老手也不可能一丝压力都没有吧。

别看那个人正满不在乎地躺在干草堆上,看上去一副不设防又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不能忘了,他暴行的受害者可是“魔灾”过后的整个人类文明啊!

“将怪物放进‘堡垒’的元凶……吗……”

近一个月前,这座“堡垒”朗德堡内出现了第一只怪物以来,本来应该,也确实在“魔灾降世”后数十年内可靠地保护了人类的“堡垒”内就像被开了个口子一样,怪物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了人们曾能安心漫步生活的街市之中。对这个建立于对“堡垒”防护效果的信心之上的文明,如果这一事件真的存在什么幕后黑手的话,那人一定是有着与全人类为敌的决心,心肠冰冷又狠毒的恶魔吧。

躺在干草堆上的那个身影翻过了身,威廉猛地摇了摇头。这个可怜虫可么可能就是那个人呢?且不论正邪对错,这样的事怎么说也算是一项不小的伟业吧。再看看现在躺在那里的男人吧,一身磨旧得不成样子服装,乱蓬蓬的头发呈现出不健康的灰色,松弛的皮肤和黑眼圈也说明了他过劳的生活方式。领袖总是操劳的,但是就算是威廉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为了什么扭曲的理想而操劳,正相反他的操劳是为了一些更卑微的东西。

但是比起这人的魔力,其他的异常就似乎完全只是一些一般的怪癖而已了。别说形成像“魔灾”那样的压迫感了,就连一般人的程度都没有。这样的人领导一个不甚成功的小商会还有可能,那个“维普尔”的干部?

“……真是那样的话,我都能做上‘十二圣贤’的位子了,”

嘎吱!

囚室的大门打开,打断了威廉大胆的妄想。

“典……典狱长,”

“有探监的来了,威廉,”

“啊……嗯……嗯?!”

正当威廉习惯性地站起身时,他才忽然察觉到这不对劲。

“等等,典狱长。这个人……这个人不是死囚吗?不是这一个月来异变的元凶吗?上面也下了命令了,说不能有人探……”

“别那么紧张嘛,威廉。你进这行才没多久,想要往上爬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凡事嘛,都要讲个度,工作过度到没时间享受人生可就不好了……”

说着,典狱长走到了威廉身边,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

“……你和海伦娜那姑娘就差临门一脚了吧。明天去和她好好放松放松吧,”

威廉只觉自己的口袋里被放进了什么,把手伸进口袋,金币冰凉的触感马上让他明白了一切。

“这……”

“别说了,你是典狱长还是我是?再说了,现在有人来过吗?来过吗?典狱长和狱卒都说没有看到,难道还能是鬼不成?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快告诉我你和那姑娘进行到哪一步了?……”

就这样,威廉被典狱长以勾肩搭背的姿势“强行”架走了,至于那神秘的来访者,他只瞥到了个身披斗篷的娇小背影。

2、

“这种潮湿的地牢,还真是符合你这虫蚁的处所呢……”

翻下的兜帽下露出了一头亚麻色的短发,来者正是中央骑士团副团长,“魔像公主”杜莲·斯密。

然而那躺在干草堆上的男人却没站起来,甚至都没翻过身来面对自己尊贵的访客,只是用比平时更干涩,也更刺耳的声音回道:

“所以您又来这种不适合您的地方干什么?让虫蚁在这里烂掉难道不好吗?”

“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吗?就算是虫蚁,也应该有求生本能吧?”

“那还请您给虫蚁指一条生路吧,副团长阁下,”

原本就不甚光明的空间一下子就陷入了比环境更阴暗的死寂之中。

“……沉默就代表您没有那种方法咯……嘛,就算有我也不指望您会为了我这种虫蚁用啦,”

“……”

“啊,对了,与其关心我,您现在不应该更关心那位‘骑士道白痴’吗?”

“那家伙……才不需要你这种人关心……”

同样冷淡的话语从紧咬的嘴唇中挤了出来,听到那样要强的她居然也会有这种表现,塔西林也才翻过了身,起身坐在了干草堆上。

“是么……让我猜猜看,外面早就变天了吧,想必是比死了还难受吧?骑士不就是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么?”

他栗色的眼睛中射出了锋利的冷光,对久经战场的杜莲来说这目光并不算可怕,让她吃惊的是这般目光竟是来自于塔西林这样的庸碌之辈。

“你……你不是一直被关在这里吗?怎么会……”

杜莲反射性地将手伸向了腰间。太可疑了,要怎么解释这件事?第一个从她的脑子里跳出来的还是学生时代听闻的秘术,听说某位魔像大师哀叹于自身肉体的速朽,将自己的全部魔力以及意识全部转移到了自己的得意之作中,反倒将自己的身体做成了毫无魔力的魔像。难不成眼前这个男人就是……

“我不知道副团长阁下在想什么复杂的事情,但是其实这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像是看透了杜莲的惊讶,塔西林用平静的语调解释了起来。

“好好想想吧,如果‘中央骑士团’还是可亲可爱的友军的话,你现在还需要像小偷一样披着这身斗篷来‘提审’我吗?”

“嘁……”

虽然很想补上一句“你刚刚咋舌了吧”,但是杜莲现在才刚刚解除警戒,塔西林还是知趣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那么,还能先请您告诉我,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3、

物理的盾牌被魔力吹飞,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完成了一面盾牌的使命。尽管它所保护的两人被爆风重重地拍在了墙上,但比起直接被灼热的魔力还原为分子这应该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

杜莲的意识迅速恢复了过来,对手是堂堂“中央骑士团”的副团长,对方却没有放出第二波攻击,这是极大的轻敌和失策啊!

“简易魔像一式·剑士!”

在她的迅速流过的魔力操纵下,房间内剩余的物质被迅速地重塑、改造,在她的肉体表面集合、组装起了一副“外骨骼”,不过几秒钟,就将这个原本看上去还有几分娇小的女性武装成了个拥有着巨大的木色四肢、手持巨刃的“怪物”。

最后她又看了眼躺在一旁的塔西林,算了,这个人不可能在一时半会醒过来,要是为了这种人失去了抓住真凶的机会,就算别人能接受,杜莲也会鄙视自己一辈子。

胆敢让荣耀的骑士蒙羞的贼人啊,我这来就让你加倍偿还自己的无知与自大!

杜莲从房间内一跃,由魔力强化并异质化了的“外骨骼双腿”仅凭这一跃就将她送到了十米开外的街道上,以这个速度,那个袭击者又穿着显眼的白斗篷,这样行得通,追的上!

“……”

对方似乎注意到了追兵的存在,一转身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想要用体积差将对方挡在狭窄的巷道之外。

“哼,自作聪明……”

没错,以全幅外骨骼的体积而言是不可能进入那条巷道,但是你不知道,你这么做可是在自投罗网。

杜莲再一跃,在十几米的空中,向着那团白影前进的方向投出了两把匕首。

“壁!”

两把匕首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白影的脚前,迅速地钻进了土里,下一个瞬间一座土墙横亘在了袭击者的面前。

啪嗒!

封锁住那人退路的正是杜莲本人,她破弃了四肢大部分的外骨骼,只保留了右臂以及那把连在臂上的巨剑,这样她就能够进入这条窄巷了。

“我是‘中央骑士团’副团长杜莲·斯密,污蔑吾等荣誉的贼人啊,报上名来!”

被几乎等身的巨剑指着鼻子,对方的表情隐藏在斗篷的兜帽之下,不知道是镇定还是惊慌。不过不论是哪种杜莲都不能轻敌,要知道这个人可是能够释放出与“圣剑”同等的魔力攻击,若是懈怠的话,可能下一秒杜莲就会变成光芒中的尘埃。

“魔力若是有一丝波动的话,就直接突刺过去吧。在这种地方释放出那种攻击的话,我可保不住这么多民众,”

秉持着这样的基本对策,杜莲绷紧着神经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然而面对着毫不掩饰自己杀气的杜莲,对方的回答却是:

“你……也是我的同类吗?……”

“诶?”

各种意义上出乎意料的回答,不仅仅是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更因为这声音,居然是女声?

“能够被人类接纳……真好呢……”

“你说什么?”

“我……”

从白斗篷下伸出了一只手,魔力开始……

这动作足以成为激发杜莲的扳机,她将巨刃摆在身前,对着眼前的敌人冲了过去。

嘭!

有击中的手感!

还不够,杜莲没有减速,一直到那人的身体重重地撞进了那道土墙,两人才停了下来。

“!”

只是顶着,却没有贯穿?

杜莲的手感已经清楚地告诉了她,与其说自己刺进了人体,倒不如说自己是在顶着什么硬物。

被顶在了墙上的白斗篷伸出了那只手,放在了那与自己体型不成比例的巨刃上,只一用力,巨刃便被折成了两段。就算取材只是一般的土木,但再怎么说也有着这般巨大的尺寸,不可能是脆弱到一掰就断的东西啊。

“……果然不是,你也是人类,”

对方看了看手中的残渣,那已经还原为一般泥土的巨刃的碎块,难掩语气中的失望之情。

“你是……‘魔蚀者’吗?”

杜莲一边发问,一边用左手摸向了自己腰间仅剩的那两把匕首。

“……我”

“阿!加!莎!”

突然闯入两人对峙的激昂男声瞬间将对方身后的土墙震碎,在纷飞的碎片之间向杜莲袭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黑暗”!

“!”

杜莲本能地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她果断地将剩下的“匕首”,连同埋藏在巨臂中剩余的“匕首”一同**了地上。

“庇佑之盾!”

又一面土墙阻拦在了杜莲与那“黑暗”之间,但只要魔感神经正常的人都应该能感觉到,这面土墙不一样,复数重叠的法阵以四把匕首为核心迅速地在墙内生长着,像是藤蔓一般纠缠并强化着这面盾牌。

更有见识的人会知道的更多,这墙内的法阵甚至可以称为是“堡垒”法阵的简化版,换句话说别看这面墙没有精致的外表,也不需要做出复杂的动作,但它在杜莲所有能生成的魔像之中的复杂程度也是首屈一指的。即便如此……

“这样能挡下‘王种’的攻击吗……”

就算放出了这种防御性大招,杜莲没法完全放心。就在几天前,一名“魔蚀者”堂而皇之地袭击了“中央骑士团”在朗德堡的驻地并全身而退,在袭击中那名“魔蚀者”同样释放出了大质量的魔力攻击,但与今日的袭击者和“永恒之日”不同的是,那人的释放出的魔力洪流简直如同“魔灾”本体般漆黑且污秽,这种能够操纵“魔灾”这种异质化魔力的“魔蚀者”的称呼便是“王种”,简单的两个字中包含的,是对上次大战中那个有着相同名字的恶魔的恐惧。

轰!

果然,才生成没几秒的高墙就像前一面墙一样瞬间倒塌,想要靠着简化的法阵挡下“魔灾”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吗。杜莲瞪大了眼睛,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自己已经用完了随身携带的“魔像核心”,也就是说自己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要怎么办?只能认命了吗?

然而在飞落的土屑后出现的却只是澄澈的夜空,以及恢复了平静的窄巷,眼前早已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更别提什么深厚得足以将人吞噬的“黑暗”了。

“这……这算什么啊……”

比起捡回了一条命的庆幸感,挫败感先从杜莲的心中涌了出来。这下可没资格说那只单细胞生物了,自己不也把他们放跑了吗?

“可恶!”

4、

然而即便听完杜莲的描述,塔西林脸上也没有多少明显的波动,就好像在说“什么啊,没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啊”。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那您又想让我说什么呢?副团长阁下?”

“说什么……事到如今你倒还摆出一副局外人的口吻了!现在真凶可终于露出马脚了,难道你不是要抓住他们自证清白吗?!”

呵。

没想到面对杜莲炽烈的质问,塔西林只是露出一抹冰山般的冷笑。

“看来副团长阁下还没了解情况啊。那位领主大人一开始也就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他有给我立字据吗?没有吧。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平息这次事件的机会呢?只要我作为幕后元凶人头落地,你们‘中央骑士团’接受审查,最后找个替罪羊出来免职啊什么的,这次的事件就能平息。不论这次事件是否是那家伙一手策划的,对他来说这都是最省事的解决方式了……”

塔西林顿了一下,摆出了一副更无所谓了的表情说:

“也就是说,不管你们,啊不,是你,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我都免不了一死了。当然,如果您在这里劫狱把我弄出去那倒另当别论,不过我觉得副团长阁下大概不会为了一只虫蚁葬送自己的大好前途的吧,”

“这……”

谈话到这里,杜莲终于开始觉得自己天真了。骑士团被陷害停止活动,对这无理的事实叛逆的杜莲却找不到叛逆的方式,就连来找塔西林也只是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摆平了狱卒,这个狡猾的男人就会像实现人愿望的灯神一样把事实的真相和盘托出。现在她才明白,别傻了,事情有这么简单的话,整个骑士团也不至于都给拖着带进沟里去。

“看吧,果然是这样,既然我不能得到什么好处,那我这个死人又为什么要为你劳心呢?”

塔西林一股厌倦了的样子,尽管他也没明说,但实际上他确实是在嘲笑着杜莲吧,嘲笑着这个以为用金钱和骑士道就能走遍天下的天真骑士。原来“中央骑士团”中的“骑士道白痴”不止达利亚一个啊。

对塔西林的嘲笑杜莲都全数接受,要强的她并没有像平常一样马上回嘴反击,而是罕见地沉默了下来,这坠入冰点的场景恐怕不论“中央骑士团”中的哪个人见了下巴都会掉到地上吧,那个“公主”居然在区区囚犯面前哑了火!

而沉默的“公主”此刻又在想什么呢?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这样不行这样不行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一想到那明明有着贵族名号却留着一头土气的赭红色短发的骑士,那手持“圣剑”却又无比迟钝的骑士,那常常不知道顾及气氛却又偏偏在一些场合无比敏锐的骑士,就要因为这种阴谋,被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吞噬。就算能侥幸保住一条命,戴罪之身也直接宣判了他作为骑士的死亡。明明是他人不幸的未来,杜莲却一想到就心如刀绞,所以她才会站在这里,不顾心中无限的反感,想要从塔西林身上找到避开这种结局的答案。

尽管杜莲还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心情叫做什么,但这份决意是真实的,如果塔西林没办法给自己答案的话,那就……

“来找你真是太蠢了,算我看走眼了,”

杜莲拍了拍身上的斗篷,又重新戴好了兜帽。

“难道你打算直接去找那个领主的麻烦吗?”

杜莲转过身,背对着铁栏后的塔西林,声音一同这地牢内的空气一般冰冷。

“那又与你何干?”

杜莲迈开了步伐,从这里出去,她就不再是什么光荣的“中央骑士团”的副团长了,她将成为克兰的敌人,她将成为这座“堡垒”的敌人,在最坏的情况下,恐怕她恐怕不惜绑上“维普尔”一起,成为全人类的敌人吧。

塔西林又躺了下来,连目送都懒得做个样子,反正都是等死了,那个人怎么样又与自己何干?

不过,走到门前,杜莲又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虽没回过头,但还是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废人,莫娜她是真的瞎了眼了,”

“等等!!”

当意识到了的时候话却已经吼出了口,为什么自己会忽然这么激动?原因就连塔西林自己也不明白,但杜莲的手已停在了门前,已经没办法再说什么话来糊弄过去了。这一吼,相当于自己舍弃了“无关者”这面挡箭牌。如果说之前的行动都是出于悬在自己头上的那根绞索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就不一样了,倒不是因为那根绞索被移除了,恰恰相反,那根绞索已经紧紧地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既然这样的话,又何不在死前给那个目中无人的领主添点堵呢?

杜莲的动作停了下来,虽然她没有回答塔西林的问题,但其实两人想表达的事情早已在这空气中一清二楚。

“……”

“……”

“……”

“……好吧,我做,我做还不成,就让那领主好好看看吧,不好好相信良好市民会有什么下场吧,”

不过在用自暴自弃与下定决意混合的奇妙语气做出了这般宣言后,塔西林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像讨价还价的奸商般问道:

“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想救的,究竟是整个骑士团,还是……”

5、

如果说之前的威廉只是一根在弹性限度内绷紧的弦,那么在杜莲走后的两天,他这根弦恐怕就已经到了快要断开的极限了吧。

判决已经发了下来,比起要走各种程序审查的内鬼,这个外敌的处置倒是要快得多。就连威廉也觉得意外,难不成这次的事件真的已经震动了帝国高层的那些老人?

不过,如果那些老人知道了关押这般重犯的措施竟是如此的漏洞百出,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又会作出何等吃惊的表情呢?

所以为了不让那些老人知道后心脏病发,这两日内威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24小时形影不离地盯着这个一点都不可疑的男人,并没有半点夸张,正是字面上的意思,就连上厕所之类的空挡都没放过。

如果他的同伙知道了处刑的决定的话,一定是会在这两天内劫狱的,毕竟两天后的行刑可是由那位大人,朗德堡的领主、“十二圣贤”之一——克兰·温特姆亲自监刑。威廉还不知道疑似“王种”出现的事情,所以他很自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对方肯定不会冒着和“圣贤”直接冲突的风险去劫法场,那么要想把这个男人捞出去的话就是现在了。

那天,那个身份不明的穿披风人和他聊了这么久才离去,就算是三岁小孩用脚趾头想都应该明白这背后肯定有问题吧。

而且在那之后,威廉能明显感觉到这个人的神又回来了。虽说不出究竟有什么具体的表现,他也不像什么侦探小说里的侦探那般敏锐,能说出像什么“他比平时多吃了多少东西”这样的细节表现,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个人变得精神起来了。

所才需要加强防备,威廉是这么想的,当然他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这么做了。然而眼看着日历已经撕了一页,明天的这个时候这人就应该是一句冰冷的尸体了,他以及他的同伙却还一点动作都还没有。

虽说平安无事确实不错,但威廉还是产生了一股挫败感,如果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话,那这两天来绷着神经的自己岂不是就像傻瓜一样了?

“所以你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才会在这最后的一夜,破天荒地向铁栏后的犯人直接发问。

听到这话,塔西林居然从干草堆上坐了起来,这样的姿势比起之前来说已经算是正襟危坐了。

“计划?还能有什么计划?我要说多少次你们才能懂,我可是这个‘堡垒’里的良好市民,一万人里都挑不出一个的那种类型呢。你们也是,脑子是要进了多少水才会想找一个没有魔力的人来当替罪羊啊,”

简直就像是醉汉说的胡话,尽管很想怒吼“别给我打哈哈了!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之类的话,但就算威廉再怎么对审讯一窍不通,他也明白这种话对这种烂泥型的犯人是没有用的。

“好好好,你是良好公民,那上次那个可以的披风人又是来找你这个良好公民有什么事呢?”

“哈,那个人啊,不过是嗅到了冤屈的味道的路过的野犬骑士罢了,”

“所以那个人就这样无条件地向你伸出援手吗?用非法的方法洗刷你的‘冤屈’?”

……

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回答,一向油滑的塔西林居然愣住了,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

威廉忍不住提高了声调,若不如此还真是盖不住塔西林的笑声。

“帮我洗刷冤屈?!就那个人?!我说守卫先生,这还真是本月最佳的笑话啊!”

不过笑完了,塔西林看了看威廉逐渐发黑的脸色,还是摆回了一开始正常的神色。

“嘛……呃,就是那个意思……意思就是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紧绷着,我将会在明天清晨死去,这已经是我接受的事实了。所以就算你现在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的哦,”

然而威廉仍旧皱着眉头,很明显一副怀疑着塔西林的样子。

“怎么听都像是在引诱我放松警惕呢,”

“唉,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

塔西林居然真的用手挠起了头发,一副困扰的样子。这对话的内容别说威廉这样的陌生人,就连对他熟识的熟人也该觉得惊讶了。

忽然,一阵魔力的流动扫过了整个囚室,虽说如同一阵微风一般细微,却也无法忽视,足以使人察觉。

威廉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拾起一旁的长枪,像是装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真让人想不到他其实已经连续工作了两天的人。

“……你呆在这别动!”

他将枪尖指向了塔西林,枪身上流动着他急促的魔力。一边用这个动作控制着囚室内的囚徒,他又面向着这个空间唯一的入口,那扇看上去一点也不坚固的木门,精神集中地防范着任何破门而入的入侵者。

“……”

一秒。

两秒。

三秒。

……

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却可以模糊地听到远处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又像是什么都已经在发生了,只是这片小天地仍保持着奇妙的安稳。

“……”

“你这种姿势可是谁都防不住啊,而且你这眼神,就好像我真的是一切的主谋似的。正如您所感,我可是一点魔力都没有的废物啊,”

对着指着自己鼻尖的枪尖,塔西林非但不像平日一样蜷缩着求饶,反倒不知从哪里来了底气,竟能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神情反讽了起来。

“你这家伙……果然是你……”

“没有证据可别随便下结论啊……不过,你倒没必要这么紧张。我说过了,你的使命会完成的,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在明天被吊死,说不定今晚的这点小插曲还会让我被吊死得快一点呢,”

不过这次威廉没那么简单就被激怒了,他转过身来,隔着一道铁栏直面着塔西林,眼神顺着直线型的长枪细细地审视着眼前人。

“既然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要笑?”

“……”

塔西林怔住了,自己在笑?是这样的吗?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刻意做出这种表情,硬要说的话,他只是觉得很自在,像是什么枷锁终于解开了一般,自己终于不用再顾虑什么了,只是这样舒畅的心情罢了。这么说的话也许是吧,自己现在确实是在笑着,自己也确实应该在这一时刻笑出来。

“也是,你大概还没见过要死的人会笑的吧,”

“不,我见过,”

威廉断然否定道,塔西林也明白了,确实还有一种人会在被行刑前笑出来,就是那种会在刑场上呼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人。而在当下的社会中,这样的人被通常被大部分人称为“‘维普尔’的余孽”,只有余孽的同志们才会把他们当做殉道的烈士。

基于这种判断,塔西林回答道:

“不过我和他们可不一样,你肯定没见过那种人吧,新来的。说实话,因为我就是干这个的,所以这件事我还是能很有自信的,这个朗德堡上次以‘维普尔’残党的名义处决还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是……是这样的吗?”

威廉在心中嘀咕道,塔西林说中了,他是没见过那种人上刑场的场景,不过现在可不是能表现出动摇的时候。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怀疑写在自己脸上,尽量冷静着说:

“就算这样,那你又有什么理由笑呢?难道你觉得自己死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塔西林向四周看了看,一个完全多余的动作,这个密闭的空间内明明就只有,也只可能有他和威廉两人。

“倒也不是。不过既然死是避免不了的了,能在死前给杀死你的人心里添点堵难道就不能傻笑一下吗?”

“既然有这种能力,为什么不把自己弄出去?”

“因为我出去对谁都没好处,虽然对某些人也没坏处吧,但是知情者总是少些比较好吧,”

听罢塔西林拐弯抹角的话,威廉仍保持着紧绷的表情,这表情是能防止自己被看穿的铁面具,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但他不知道的是这铁面具本身就已经能说明,他对情况的了解少得可怜。

“这么说吧,这次的事件完全是我们可敬的领主与‘中央骑士团’的争斗啊,‘维普尔’?那只是个好用得不行拿来挡枪的‘反派’罢了,”

塔西林自认为摆出了一副漫画里后台老大般嘴脸,只是不知道在威廉眼中那又是一幅怎样阴阳怪气的表情了。

“你想说你们被利用了吗?”

于是便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塔西林也不得急了起来,本来还想耍耍优越感的,姑且作为临行前的一点下酒菜,结果对方却是这样一个不开窍的家伙,还真是败兴。

“你就不能试试以我不是‘维普尔’的干部的立场思考吗?公务员?”

“你果然是在诱导我吧,别想耍什么花招!”

威廉将枪一伸,几乎是直接对在了塔西林的鼻梁上了,若是换作平日那个胆小怕事的自由记者,估计吓得魂飞魄散都有余,但是现在不同了,威廉的枪指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至少是自认为死了,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再害怕会失去它。虽说这并非勇气,但也可以说是与勇气无限接近的东西了。

“我可不敢啊,公务员大人,所以能请你稍微放松下来听我说说吗?你也可以把我的话当做废话,当做一个话痨在自言自语也没问题,我只是想说说而已,想显摆显摆而已。说实话,如果没人知道我还干过这种事情,那我死了也不会痛快的,”

屋外的“雷声”依旧,甚至一点“雨水”的声音也渗进了这个密闭的地牢内。那是什么声音?是箭矢落地的击打音?是士兵集合的脚步声?还是超出威廉认知的怪物的吼叫?但有一点对他是确定的,那就是战争,战争已经降临在这个“堡垒”内,正如十年前开始的那场大战一样,“堡垒”也无法再保护其居民免于蹂躏了。

“这都是你策划的吗?”

“啊嗯~”

塔西林用漂亮的转音回答道。枪尖可仍然顶在他的鼻梁上,这回答完全可能让他下一秒脑壳落地,但他还是单刀直入地回答了,这样的态度反而镇住了威廉,说到底他还是个新人,就算他在发问时可是真的想过,如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在这里处理掉这个危险人物,但终究还是难以下手,毕竟作为狱卒他可没有杀人的经验。

“我刚刚就说过,这整个事件都不过是领主大人和骑士大人们的内斗罢了。‘维普尔’?可能参了一脚,也可能没有,就只是这样罢了。所以你大可不必紧张,今晚就算你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也不会有人责备你的,”

塔西林说时想用手指拨开那条咄咄逼人的长枪,威廉却识破了这小动作,卯足了劲回应道:

“那么我就不能听听吗?你的计划为什么能让我好好睡一觉?”

尖锐的金属在塔西林的鼻梁上划下了一道红色的痕迹,本人还只是觉得很痒罢了,不过一开始做小动作的也是自己,自认倒霉吧。况且他也注意不到这样的小事了,就像被麻醉了一般,先前压抑的时间好似美酒发酵的漫长过程,如今仅仅是刚揭开酒坛,就已让他醉了半分。

“只要你不怕惹上麻烦,”

“不怕,”

威廉几乎想都不想就给出回答了,这其中除了青年特有的对世界的责任感,其实也无不他自私的好奇心。

塔西林眨了眨眼睛,他所知道的故作神秘吊人胃口的伎俩他已经耍完了,接下来如果再不上什么干货的话,就算威廉没意见,恐怕他自己的倾诉欲也会把他的心脏活活挠破吧。

只不过……没想到耍人的滋味这么好……

叙述开始,即便鼻梁上仍顶着冰冷的枪锋,塔西林也毫不露怯,反倒是嘴上挂上了一道诡魅的微笑。

6、

与此同时,朗德堡某处的民宅内……

“简直是一场闹剧!”

如同行军鼓般急躁的踱步声在这房间内肆虐着,与屋外传来的“闷雷”一道,在这房间内混合成了一曲只会让人心烦的交响乐。

“拉斐尔大人,您以为现在几点了?”

蹲在屋子角落里的那女孩总算是回应了对这在她眼前不知晃荡了多少个来回的青年。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朝雾一般稀薄,虽说句中用了“您”这样的敬称,但语气中可听不到一丝与之相称的敬意。以上的特点点混合起来构成了她这极富辨识度的语音。

“不是,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不爽吗?!阿加莎。明明都到这个时候了,却偏偏给人来了这么一道!”

而那边的声音就没那么微妙了,被称为拉斐尔的青年的声音就如狂风骤雨一般,没有一丝掩饰,将自己的满腹的不愉快用语言劈头盖脸地泼在了向自己搭话的阿加莎耳中。

被他用这态度回答,阿加莎果然低下了头,一头如同白雪一般亮眼的白色短发遮住了她小小的面庞。缠满了绷带的双手一只拿着雕刻刀,另一只拿着未完成的木雕,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报……抱歉……”

拉斐尔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酒红色的眼中也收起了逼人的怒意。他留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干净的面庞虽并非如同约顿那样如瓷娃娃般漂亮,但却也不至于平庸。就像现在这样收起了冲动与怒气,再吞吞吐吐着主动却羞于道歉的样子,还真是个正当年又鲁莽得可爱的少年啊。

“为什么要道歉?您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阿加莎仍未抬起头,只不过听她说这话的语气,也不像是还在生闷气。

“总之很抱歉啦,刚刚我不该吼你的……只不过……啊,确实很不愉快啊!”

拉斐尔从一旁拉来一张木椅,气呼呼地将自己的身体砸在了椅背上。

“您难道有什么头绪吗?”

“就是因为没有才烦啊!况且那家伙现在还是走丢状态,现在又有歹人在这兴风作浪,居然还打着我们‘维普尔’的旗号,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怎么能不烦!”

轰隆隆……

仿若在回应着拉斐尔烦躁的心情一般,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阵的“闷雷”,不知应声倒下的是哪一方,是守护的一方还是作乱的一方?

拉斐尔的门牙紧咬着下嘴唇,虽沉默不语,但他仍然在向外辐射着自己的焦躁,使他周遭的空气变得粘稠得如同泥浆一般让人觉得难受。他的双手也不安分地挠着木椅,发出似啮齿类啃咬般嘎吱嘎吱的声音。俨然就像是个刚被关了些时日的小动物,虽说已经明白了无法逃出牢笼,却又没办法死心,只能对着束缚着自己的牢笼干瞪眼。

“我劝您还是好好睡觉的好,睡眠不足对身体可不好……”

然而他的“牢笼”,那少女却像完全察觉不到这黏着的空气一般,仍然沉浸在手头的工艺中。而在她的手中,尽管现在目前还是一条木棍而已,但能看出来,一条手臂正在她雕刻刀的帮助下,渐渐地从粗糙的木条中挣脱出来。

“……卢瓦尔大人说了,要我好好看住您,否则您以为为什么我会专程到您的房间来?……”

听到这话,拉斐尔的身体算是彻底瘫软在了椅子上了,他可不想和阿加莎来硬的。倒不是打不过,只不过就现在这个舞台,恐怕还撑不到两人决出胜负就会塌掉吧。尽管看上去两人都只是不过20岁的少年少女,但他们的身体里就是有这么大的能量。了解他们异能和身份的人都不免会想,如果两人再长个几岁,“维普尔”又何必苦费心机玩那些拐弯抹角的阴谋,光凭他们就足以和一整座“堡垒”开战了。

“……不过您不必在意我,想睡就睡吧,把我当做空气就好了,”

“喂喂,那怎么可能啊,你好歹也有点自我意识啊,”

要睡觉?你刨木头的声音也够大了啊!

当然这一部分原因就算是拉斐尔也不会直接说出来的,更重要的当然还是说出来的这部分。缺乏自我意识的阿加莎当然不会认识到,如今他们二人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仍还是少年的他还不够成熟,至少还没成熟到能被异性盯着的情况下安然入睡。

“……”

果然,没反应,她的目光仍是放在手中的那条手臂上。

“唉……”

拉斐尔用手扶着额,少有地叹了口气。这种话就算说出来也没用。倒不如说如果她能听进去的话,如果她真的能有一些自我或是性别意识的话,就不会毫无意见地接受卢瓦尔大人的这种命令了。

“……不过,大前天的事,谢谢,”

“唉?……”

忽然又听到那游离不定的女声,难得她主动打破这难堪的寂静,但这内容却让拉斐尔觉得摸不着脑袋。

“大前天?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我没什么价值所以那么快就忘了吗?不……如果是拉斐尔大人的话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健忘呢……”

“怎么感觉你在嘀咕什么失礼的内容呢……”

不过这几秒的时间内,拉斐尔也稍稍想起来了,毕竟要说大前天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只有那个了吧。

“……不过,如果你说的是袭击阿布特尔商会之后帮你脱身的事的话,那可不是什么要专门道谢的事。毕竟你可是我们‘维普尔’重要的战力之一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就算是卢瓦尔大哥他也担不起,”

“我可没有让你们这样特殊对待的价值。不论是您还是卢瓦尔大人,迟早有一天会为此后悔的,”

不想阿加莎竟如此决绝地否定道,不想她今晚所说的语气最强烈的这句话竟是这般否定自己的话语。

“所以说,我才一直觉得你很让人不爽啊……”

焦躁的气息又从拉斐尔的眉宇之间溢了出来,他干脆站起了身,走到了仍低着头的阿加莎面前。

“……你能不能更爱惜自己一些啊!明明还是个女孩子却连这一点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啊,还真是不知你之前是怎么过来的。况且我们现在是同伴不是吗?是同处‘维普尔’这个组织内的同伴,我们所倡导的就是平等互助的精神啊!也就是说,你遇到了危险我去帮你,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反过来说,如果我也遇到了危险,那你也肯定会来帮我的是吧?”

“……”

“……”

“……”

“……”

尴尬了,她没有回答,那也就是说假如有一天拉斐尔被像是“中央骑士团”那样难缠的对手缠上,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卖了……

“啊啊啊!怎么我周围都是这种不可理喻的女人啊!你也好,莫娜也好,怎么脑子都有问题啊!再这样我可就不管你们了!”

拉斐尔彻底抓了狂,在房间内胡乱地踏来踏去,两只手上下揉搓着自己的黑发,将头发挠成了一副不像样的样子,就差没直接用头撞墙了。

“啊……”

听到这轻柔的声音,拉斐尔以为阿加莎有了回复,但他看到的却是她右手上的那一划红色。

“划到了……”

拉开纠缠着的绷带,那双纤细的巧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那都是拜那把雕刻刀所赐,某种程度上算是她对雕刻技艺追求所应付的代价。不过就算合理,大部分人看到这双手也还是会心疼的吧,若没有这些绷带、这些伤痕,这又该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玉手啊。

“不要紧吧,”

“不劳您关心,我自己弄就好,”

阿加莎躲开了拉斐尔关心的视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向了房门的方向。

“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还请拉斐尔大人安分一些,别打什么让卢瓦尔大人为难的主意,”

最后叮嘱了这么一句,拉斐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抽身走出了房间。

“门……没关上呢……”

明明说是来看着自己的,留下这么大个空隙真的好吗?那家伙究竟是缺心眼,还是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真是的,女人还真是难懂……”

拉斐尔坐回到了椅子上,静待着阿加莎回来,只要有这么个盯梢的在,今晚大概就只能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什么啊,明明组织的计划进行得这么顺利,自己却是一肚子的气。

……

……

……

……

“……”

一刻钟过去了,阿加莎还没回来,只有窗外让人心烦的闷雷还在响个不停。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后露出了些许走廊上的微光,像是在引诱着他听从自己内心的野兽,至少先跨过这道不设防的门。

“啧……”

那家伙是故意的吗?阿加莎她难道想故意放自己出去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吧?那个说话古怪、一向冷面示人、只对雕刻显示出了那么一些热情的怪胎为什么要卖他这么一个人情?

“啊啊……女人还真是难懂啊……”

就算嘴上这么说,就算怎么想都不明白原因,他要做的事情却不会改变,从第一道“闷雷”响起便已决定。而现在,那扇门正虚掩着。

7、

“……我讲完了,那天我就是这么和那个副团长大人说的,至于她会怎么办,办到什么程度,又会不会有改动,那我怎么知道,”

同时,塔西林也完成了对自己最后的“杰作”的讲解。明明当时和杜莲说的时候还有些拖泥带水,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全部一气呵成地讲出来了。

“这样……这样的行动只是白费力气,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我对你改观了,就算你不是‘维普尔’的干部,但想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危险分子,”

面对威廉的驳斥,塔西林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说:

“你说的没错呢,我确实是个‘唯恐克兰的天下不乱’的危险分子,领他的俸禄的你也确实有理由对我发火。只不过有几件事情还希望你别搞错了……”

塔西林抬起头,一双栗色的眼睛中像燃起了一团火焰,这眼神让被直视着的威廉瞬间感觉到了由反差带来的强大压迫感。

这家伙也会有这种神情的吗?两天来贴身看守的威廉可是相当有资格产生这样的疑问。

“……首先,你以为是谁把我从一个良好市民逼成一个危险分子的,难道你就没想过吗?啊对,你们的思考前提就一直是我是那个‘维普尔’的干部。只有那几个傻子不这么看,所以只有他们有资格说我是个烂人。而把身为一般市民的我逼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你们,呵,主要还是那个自鸣得意的领主啦,是比我还烂的烂人!……”

威廉动摇了,塔西林的话语中有着真实的愤怒。这并不像戏中演出的盛怒那般夸张,而是某种隐忍多时之后安静的爆发,就像积攒了整个秋天的落叶在某个瞬间忽然冒出的渺渺青烟,尽管本身不是多大的灾害,但在某种情况下就会引发熊熊大火。

所以,这次的事件就是名为塔西林·伊克斯珀的落叶堆引起的火灾吗?

威廉的脑子正飞速地旋转着。确实,在刚刚的某个瞬间,他几乎就要相信了,这个人确实是蒙冤入狱的,这样的话自己这几天来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同小丑一样。

不行不行不行,这家伙是可是领主亲自送过来的犯人,有如此重要性的犯罪者,肯定也拥有与之相称的狡猾。好险!刚刚自己差点就着了他的道了。没错,自己没做错什么,自己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

“你……死到临头了还打算把戏演下去吗?!”

“……你怎么看是你的自由,刚刚的话也是,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不能发几句牢骚么?……”

塔西林眯起了眼睛,只要习惯了这一切似乎也没那么让人不快,不论是顶着自己的枪尖还是威廉这样夸张的反应。倒不如说如果他忽然对塔西林的说法照单全收,这才会让他觉得背后发凉吧。

“……其次,这个计划虽然确实是豪赌,但是也并非毫无根据。我倒要问你了,你说我只是在白费力气,那你是基于什么立场这么说的呢?……”

“……这”

这是个思维陷阱,至少在威廉看来是如此的。说他的计划是白费气力,也就是说他的计划无法达到他刚刚所说的目的,但这样就相当于承认了他刚刚所说的所有思考前提,包括他确确实实是含冤入狱这一颠覆所有前提的“事实”。但如果他又确实是“维普尔”的干将,这次的暴乱就单纯得多了,完全就看那个骑士能不能对付这座“堡垒”内的两个“圣贤”了。

“……你知道为什么克兰能够为所欲为吗?唉,反正你肯定觉得我又在引诱你往坑里跳了。我也不卖关子了,其实很简单,就是信誉啊。他就是这么扳倒‘中央骑士团’的,只需要一次伪装的袭击,就能够摧毁这个无能的外来者的形象。只要这一点木已成舟,‘古拉维斯’本部那边自然也无可奈何,”

“真是牵强的逻辑。如果领主大人真的想对骑士团不利,光凭他身为‘十二圣贤’的否决权就完全足够了啊,”

“哈,谁说他要对骑士团不利了。他的目的可在这之上,这次的事件只是个手段罢了,”

“什么……”

威廉不觉向后退了一小步,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明明前两天还是一副废人模样,现在竟开始这么堂而皇之地谈起领主的野心了。在威廉的认知中,这样的人,不是此前一直在装疯卖傻,就是真的已经疯掉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倒是说说,了领主大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唔嗯……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句反问,塔西林居然笑了出来,但不同于之前那甚至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容,这次他是在真真正正出了声地大笑着。

“有……有什么好笑的……”

威廉的心里已经没了底,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忘了,就算眼前人如何舌灿莲花,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魔力贫弱的凡人罢了,比起姑且算是练家子的他应该是绝对弱势的存在才对啊。

“……我只是觉得,哎呀,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守卫大人呀。我又不是领主大人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啊。您该不会真的把我看成什么头目一类的人物了吧?……”

塔西林顿了顿,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刚刚的话让威廉觉得自己就像被耍了一样,但他已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自己的思维又被套住了,这样他也只能紧握着手中的长枪,对着眼前这个不值得他做出这般表情的男人干瞪眼。

不过塔西林倒是不紧不慢,接着说道:

“……守卫大人平常可能不怎么关心政治新闻吧,也对,这只是我个人的营生罢了。我们的领主大人在政坛上可是很活跃的,我可不是说这个朗德堡,他的舞台可是这整个帝国,甚至‘古拉维斯’啊。试想一下,如果能控制‘中央骑士团’,就说得更直接些吧,控制住同样拥有‘圣贤’否决权的约顿骑士阁下,那他也就离为所欲为更近了一步吧,”

“为所欲为?!……开什么玩笑!!克兰大人他可一直是在为了平权在努力啊!像我这样的‘维普尔’遗民能这样正常地生活,都是多亏了他的福气。像你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反社会分子又怎么能理解他的……”

忽然一阵耳鸣,刚好将威廉的怒火屏蔽在了塔西林的意识之外,他这才意识到,即便一阵子的爽快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精神,在调查的那几天的消耗后,自己的身体也确实在这牢笼中衰弱了下去。不过原来他是“维普尔”的遗民啊,就算不是“魔蚀者”在其他地方估计也很难过吧,那还真是怪不得踩了他的雷。

为所欲为吗?……

其实也未必是身体忽然吃不消,也许只是自己不想去面对自己行为的恶果罢了,塔西林也产生了这样的自觉。

确实这是个怎么听都是贬义的用词,即便事到如今,塔西林也不觉得克兰是个糟糕的统治者,但是也就是七天前的事情,那时克兰与他订下这一周之约的表情,那张少年一般的笑容,做的却是传说中魔鬼引诱他人出卖灵魂一般的行当,给予他一个原本就是死胡同的选择项。如果这样的人还不能称之为人渣的话,那这还真是个友爱互助的世界啊。

但是就因为这样就要向铁栏后的那个人解释吗?当然不,塔西林早就学会了不固执己见了,甚至说他还觉得不对威廉戳破这一点也是为了他好。也许自己做的事情确实是在逆行吧,对这个“堡垒”内成百上千受克兰恩惠的人来说肯定如此。但是难道自己就没有为此愤怒的权利吗?那些说为了大部分人可以牺牲另一部分的人的,还请自己试试看站在天平被抛弃的一端是什么滋味!

所以,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次个人微不足道的复仇罢了,为所有在克兰正确的道路上被牺牲的人。“中央骑士团”也好,达利亚·卡克斯也好,杜莲·斯密也好,塔西林·伊克斯珀也好,不论身份怎么悬殊,只要还有这一层面存在,他们就还有最基本的共同语言。

但是,只有那个人,是不应该属于这肮脏杂乱之中的。

“说完了吗?”

威廉的说教总算停了火,塔西林也总算等到了能插句话的缝隙了。

“……怎么?你还想辩驳什么?”

“要说的话,确实有很多,但是反正我都要死了,说多了也没有益处。我也就精简一点吧,刚刚确实有些心血来潮,说得有些太多了,其实我说了这么多,也就是想表达一点罢了——”

然而这闷雷却像是在与塔西林作对一般,如同乘了顺风刮了过来,几乎就要盖过他的声音。讽刺的是,这用来监禁塔西林来说已经坚固过头了的方形囚室,在这几近地震的漩涡之中,竟也显得像果冻砌成的一般脆弱。

“我会在明天死去,正如那个领主的决定,仅此而已,”

塔西林说了出来,但是这话却如水滴滴进激流一般消失在了不断磨削着耳膜的巨响之中。不过出了这么大动静,就算威廉能听见塔西林,他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个男人已经认命了吧。

果然,在这话刚说完……

轰隆隆!

终于,囚室屈服于某个怪物的蹂躏,从天花板的某点开始向下崩塌!

“啊……又来了……”

眼前的场景为砖石的瀑布所替代,在这感官混乱的混沌之中,塔西林内心却没有恐惧,平静得不像是他一直自称的“无辜市民”,而他心中升起的那一丝情绪,却只有厌倦而已。

8、

“我……还活着吗?”

意识逐渐恢复了过来,现在的感觉?比起上次被“圣剑”(伪)吹飞糟糕得多。身体,尽管全身的筋骨因为冲击都在隐隐作痛,但好歹还算是完整,至少没有感觉到有哪里散架了,只是后背生疼得厉害,估计是被砖块直接砸到了吧。除此之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的身体,这么说来,现在的自己应该是被埋着的状态?

瓦砾中的手指动了一动,接着手臂也从半掩的土中抬了起来,在四周的沙尘和砖瓦之间胡乱地摸索着。直到划破了手指,掀起了一地的尘埃,半埋于土中的塔西林才分清楚上下,摸到了那个压着自己的物体。好像也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沉,稍微用点力的话……

嘭!

“咳咳咳咳!”

一阵晚风吹走了塔西林四周的尘埃,不但止住了他的咳嗽,更有力地提醒他,这里是户外,也就是说,他自由了。

睁开眼,所看到的是不太熟悉的街道,不太熟悉而且已经被“犁”得乱七八杂的街道,对外乡人而言恐怕就连平整的街道曾存在的迹象都难以察觉吧。若非骚乱发生在深夜,恐怕这场景除了混乱还会添上一丝血腥吧。想到这,主谋者塔西林心中不禁觉得轻松了一些。

不过再看那个已经被他推开的“物体”,尽管比起成年男子要大上了不止一圈,但姑且还能看出个大概的人形,对于魔像来说这已经能算是相当人形的类别了。但也正是这人形的“心脏”的部位,土质的躯干竟被结结实实地打出了个大洞,洞的边缘还在泛着炽热的红色,残留的魔力与灼痕上的一缕缕白气一同飘散,说是“残留”却又浓烈得让塔西林无法移开视线,那直接集中这魔像让它报废的又该是什么东西啊。

“……这算是哪门子的自由啊……”

被饲养的小鸟逃出了安全的牢笼,尽管很不爽,但塔西林自己却觉得这形容十分的贴切。地牢外的世界,不,是今晚的朗德堡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朗德堡了,俨然变成了怪物之间的竞技场。

“……果然谋划是一回事,亲身置身其中又是另外一回事啊。不,其实是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置身其中,所以才没和那家伙说什么‘下手轻点’什么的,”

塔西林站了起来,在内心检讨着这原本称不上失误的失误。

回头一看,整个哨所被撞塌了一半,虽然不知道是由于这魔像还是它的攻击者,但不论如何这都曾经是犯人无法逃脱的要塞,现在这半圮的样子对犯人塔西林而言确实具有一定的视觉震撼力。

那个守卫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忽然浮现在了塔西林脑海里,不管他愿不愿意,那个人都是他所见到的最后一个活人,可以的话……

然而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就连低俗小说中的断肢、血迹都没有,简直就像那个几分钟前还咄咄逼人地拿着长枪对着他的狱卒从未存在于这世界上一样。

这么一来,那个魔像其实算是歪打正着保护了塔西林,若不是它的躯干挡下了落下的砖石,恐怕他也会和那个他不知道名字的看守一样,不论生死,被深埋在这堆废墟之中吧。

“……”

那个人,死了?

啊,那我确实是自由了,如果他也从废墟里爬出来,那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

别开玩笑了!是你,是你杀了那个人啊!之前莫须有的罪名也就算了,你难道还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吗?

“好吵……”

就算捂住了耳朵,那个尖锐的声音也仍在塔西林耳中回响着,呐喊着他应该接受的事实,像是在揪着他的领子,要他不要移开视线,好好认清自己的罪业。

……

!!!

不行……

喉管深处涌出了一股想吐的恶心感,塔西林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牲畜一样跑了起来,往哪里?只是在远离着那个哨所罢了,远离那个提醒着他自己做过了什么的地方。

呼!呼!呼!呼!呼!呼!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未被消灭的魔像仍在街道上徘徊着,它们无视了狂奔着的、比它们还要迷茫得多的塔西林,好像并没有主动施暴的恶意。也多亏了如此,塔西林一连跑出去了好几个街区,才被什么东西绊倒,累积起来的动能全数反弹在了他本来就不结实的身体上,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直到撞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才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颠倒的街道,这就是动弹不得的他眼中的世界,也可能是他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本来就是勉强能活动的身体终于在这一摔散架了,身体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难看地躺在街上,只有大脑还在工作着,或许再过个几分钟,就连这唯一运作的器官也会横遭不幸,被魔像或者它们的讨伐者踩得粉碎吧。

“……这也是我罪有应得吧……”

……呵

塔西林笑了出来,作为这次动乱的策划者,竟然自己死在了这场动乱中,这还不够可笑吗?以这般闹剧收场,这样的结局,说不定确实很适合自己这种自甘沉沦的人。

但是,上天却给他开了个玩笑,他还不能安息,要说为什么的话……

在上下颠覆的世界中,某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这暴风雨前的平静,不自觉自己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正如她曾对塔西林先前的生活所做的一样。

塔西林瞪大了眼睛,干咳的喉咙颤抖许久,才生涩地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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